展期:2024-09-14 ~ 2024-10-27
地點:大安路一段116巷15號
參展藝術家:
郭振昌的風格發展——從李仲生談起
王嘉驥
1949年隨國民黨政府入臺的藝術家李仲生(1912-1984),後來成為臺灣現代繪畫發展的前衛導師。1950年7月,他於報紙發表〈藝術與時代〉短論,最後一段探討「我們需要什麼繪畫?」,指出兩個應有的條件:「一、要有時代性;所謂時代性一方面以歐洲繪畫技法為我們研究的基礎,一方不能忽略了中國民族的特性及其土地色彩」;「二、要對古藝術作深刻的研究,從古代藝術的寶藏中發掘珍貴的材料以創造新的藝術」,同時「不能為古藝術所束縛」。 他的觀點影響了追隨他學習繪畫創作的學生們,尤其是1957年成立的東方畫會成員。
李仲生於1955年轉往臺灣中部的員林任教;1957年起,他在彰化女中固定專任,直到1979年退休。1967年,據郭振昌所言,他還在彰化中學就讀高中,開始跟著李仲生學習,直到大學畢業。大學聯考過程中,郭振昌希望棄考醫學科系,改以美術為專業,李仲生還曾親赴他家,說服其父親同意——可見,兩人的師生淵源深厚。李仲生導入佛洛伊德心理學的教學方法,不但成為郭振昌創作的重要啟蒙;李仲生提出以西方繪畫技法為基礎,結合中國民族特性及其在地色彩,以及對古藝術深入研究的主張,同樣對郭振昌影響深遠。
回顧郭振昌1970年代前期的畫風,偏好以變形的人體為表現對象,形象介於半抽象與非幾何之間,帶有兩性生殖暗示的器官意象時有所見。定居中臺灣以後的李仲生,面對慕名求教的藝術青年,一律改為各別教學。雖然不傳授學生作畫技法,他以心理學和精神分析理論為基礎的教學法,還是給了郭振昌形式上的啟發,嘗試揣摩夢境與潛意識的景觀。
1970年代的臺灣,仍以中國民族認同為主導。郭振昌自1970年代中期至1979年止,曾有五年時間,針對臺灣傳統手工藝,進行調查與研究。 盛清時期以降,閩南地區遷徙入臺的人口漸增。兩百多年間,漢文化成為臺灣社會主流,反映常民生活及禮俗信仰的手工技藝,也從中國傳入,繼而在地化,成為臺灣傳統。郭振昌對臺灣民間藝術的認識與蒐集,到了1990年代以後,具體而微地化為鮮明圖像——譬如,八家將、媽祖、千里眼、順風耳、三太子等——藉此,表徵臺灣常民的集體意識/潛意識、價值、信仰,乃至於文化觀。
中國古藝術同樣成為郭振昌汲取形式靈感的另一來源。至遲在1983年之前,他已經透過東漢畫像石的圖像,找到武士、游俠、羽人一類的線描形象,成為他畫中頻繁出現的男性意象。 不過,有別於畫像石纖細的人物線形,郭振昌改以他從中國1930年代木刻運動所見的更顯粗獷與陽剛的黑色帶狀線條取而代之。進入1990年代之初,他還研讀中國神話。結合先前從古藝術取得的英雄圖像,他為神話創造耳目一新的視覺形式和敘事手法,有時也折射當代臺灣社會現實。除了中國神話,古希臘神話英雄薛西弗斯(Sisyphus)的典故,也是他在進入新世紀以後,另一個常見的意象。清代時期,流行於中國北方,天津楊柳青年畫作坊出品的嬰戲造型,也是郭振昌從2000年開始,經常再現的形象之一,反映華夏民族祈求多子多福的普遍願想。
以臺灣為主體的在地意識,長期受中國民族認同壓抑,直到1970年代因中華民國的國際地位遭受嚴峻質疑,才開啟方興未艾的契機。強調社會寫實的鄉土文學崛起,蔚為運動。郭振昌放棄稍早的阿米巴式抽象及超現實主義,改以照相寫實主義為參考,於1979年發表他所稱的「生活寫實」繪畫,「反映現實」成為訴求。
從1970年代末期到1980年代,郭振昌先後任職於廣告與印刷公司。 歐美時尚雜誌習見的光鮮亮麗的女模形象,似乎吸引了他的目光,成為他援用的繪畫題材。1983至1987年間,他持續以中國古代男性並置西方時尚女性 。男性的陽剛以聳動的黑色帶狀線條描摹;女性的妖嬈則是平面廣告的製作手法,極盡妍麗與多彩。混用寫實與抽象技法,壓縮古、今與中、西風格於同一畫面,郭振昌彰顯戲劇性的衝突。透過古代或傳統藝術形象與現代人物形象的並置,他創造了個人獨特的東方美學。並非對於傳統的抄襲或摹仿,而是改造,甚至不無解構或顛覆的企圖,他以自身所處的當下為立足點,變化出極具現代性的一家之風。來到此一階段,郭振昌的繪畫語言及風格已然建立。
1989年,他毅然辭離職場,成為全職藝術家。稍早於此,禁錮臺灣社會近40年的戒嚴令,於1987年7月解除。解嚴過後,以臺灣為主體的認同意識不但得到解放,更成為1990年代臺灣當代藝術的重要表現課題。如何再現與表述臺灣自身的文化、歷史與當代景況,成為不少經歷過白色恐怖桎梏藝術家亟欲抒發與論述的主題。郭振昌也是認真以此為題的重要代表藝術家之一。
歷經1970年代與1980年代,長達20年的風格醞釀與成形,加上現實生活的磨礪,進入1990年代的郭振昌盡情揮灑其創作能量。 原本已經混合中、西與古、今,他更聚焦地以臺灣為敘事對象;並加入反映當代物質文化與價值的現成物件,豐富畫面的質感與表現力。 閱讀他的畫作,讓人感覺彷彿上演著一齣又一齣的時空穿越劇,實際都直指臺灣,都是他長期觀測社會現象及其歷史發展的心得。壓縮的人物與場景,連帶琳瑯滿目的造型符號,以及現成物件的密集拼貼,給人目不暇給,甚至跳躍、錯亂的心理感受。
數十年如一日,郭振昌觀照常民社會的生活與想望。擬仿或挪用歷史已知已見的各種視覺藝術形式,混搭乍看不協調的圖像,並置異質的造形符號,他以獨樹一幟的敘事方式,確立無人能與倫比的強勢風格。